天之炼狱: 我与吸血鬼的故事(7)

作者: 邓敏 2003-11-05 我要投稿专区首页


不到两星期后的一个中午,我站在圣婴公墓的人群当中。古老的拱形屋顶,发生异味的开放墓园,这是我见过最奇特引人的市场。

站在人声嘈杂于臭味熏人的市场中,对着帮人写信的一位意大利代书,我俯身叙述给母亲第一封信的内容。

是的,经过日夜不休的旅程,我们已安然抵达巴黎。我们在西提岛找到房间,双双感到无法形容的兴奋于快乐。巴黎即温暖又美丽,其炫耀、迷人远远超过任何的想像。

我多么渴望能亲自提笔写信给她。

我渴望能告诉她我的所见,高高耸起的大厦,古老的蜿蜒街道,街上乞丐、小贩于贵族熙熙攘攘;四五层楼高的房屋屹立在拥挤的大路上。

我渴望向她描述各式各样的车辆,玻璃于镀金混合制成的车厢,一路轰隆,气派十足地驶向新桥,圣母院大桥;川流不息地经过罗浮宫于皇宫。

我渴望对她描绘诸等人色,绅士们脚着足指绣花长袜,穿着彩绘便鞋,跌跌绊绊地走过路上泥泞。女士们头套镶珠假发,身穿以鲸鱼骨框撑起的蓬松丝绵长裙,在街上行走。还有我第一眼看到玛丽安东尼皇后,她满不在乎地漫步在杜勒利花园。

早在我出生之前,母亲已见过市面好多年了,她跟外祖父曾住在那不勒斯、伦敦于罗马等城市。可是如能亲自告诉她:我在圣母院聆听圣诗大合唱;在拥挤的咖啡屋,和尼古拉斯及他的老室友,一边饮着英国咖啡一边谈天说地;打扮一如尼古拉斯的华丽--遵嘱穿着他的衣服--并肩坐在法国剧院,仰慕地注视舞台上的演员。我若能亲自写信,让她知道她的付出终有代价,该多么好!

也许信里最佳的通报,应该是我们所住西提岛的阁楼地址,以及下面的消息:

“我已受雇于真正的戏院,正跟随一个演员学习演技,很快就能上台表演。”

信上没提的当然还有很多很多,诸如我们住的阁楼在六楼,每天要爬上爬下;邻居男女屡在窗下弄道相对吼骂;由于我坚持观赏每场歌剧、芭蕾和戏码,我们的钱早已挥霍殆尽。至于我乃工作在大道一家简陋小剧场,比之市集野台略胜一筹而已。做的事是帮忙整理戏服,卖票,清扫,赶走惹事生非的混混,这些事更不宜入信了。

然而,我和尼古拉斯仍感置身天堂!他的情况没比我好多少,城里正经的交响乐团无意聘请他,他只得在我做事的野台小乐队,当起小小的独奏者来。当我们实在囊空如洗,他就真的在大马路即兴拉琴,我站在他的旁边,举着帽子向路人讨赏。我们坦荡毫无愧色!

每晚,我们带着便宜的酒,和甜美的巴黎面包,一曾楼一曾楼地跑上我们的住处。比起在阿芙跟古堡吃的无聊食物,我认为阁楼的面包和酒不啻神赐美食。在烛影摇曳之下,阁楼更是我所住过最美妙的地方!

前面我已说过,除了小客栈外,我极少住过木头小屋;如今我们住在阁楼,天花板和墙壁俱是灰泥;这是真正的巴黎,地板是发亮的木头,小小的壁炉附带有新的烟囱,烟囱还真能通风哩!

所以睡在凹凸不平的草垫,恶邻天天吵架扰眠又有什么关系?我们走在巴黎街道一连几个钟头,手拉手穿越大街小巷,纵浏览商店橱窗中各色珠宝,精致碟盘、壁毯和雕像,此间富裕之况乃我前所未见。甚至冒气带臭的肉市场,看上去也别有风味。城市的喧闹嘈杂,成千上万的工人、店员、艺匠于来来往往的人群,不眠不休地进行各种交易,又何尝不引人入胜!

若非我在赃兮兮的小巷看到弃尸,或是在沙岸区看见枭首示众的**,我已能逐渐忘怀小客栈于阴暗惨淡的幻象。

可惜的是,在沙岸区的枭首示众,经常会碰到的。

每次碰到,我总情不自禁呻吟出声,全身抖索,忍不住胡言妄语起来。虽然还不至于着魔狂乱,却也几近心神涣散边缘。尼古拉斯只得采取断然措施。

“黎斯特,不准再谈什么永恒、不灭于一无所知!”他恐吓说,只要我敢嘟囔一句,他不是狠打我一顿,就是要死命摇散我的骨头。

薄暮幽暗之际,是一日当中我最讨厌的时刻;不管看到或没看到**,不管那是开心还是焦虑的一天,我总不自禁要发起抖来;只有一样事才能解救我,那就是灯火通明的剧院,于其温暖和兴奋的氛围。所以,每当黄昏来临,我总要确定自己安然置身剧院之间。

在当年的巴黎,大道上的许多剧场即非正统也不合法,只有法国剧院、意大利剧院才是官府认可的表演场所。在这两个剧院,才演出系列的正统戏码,包括悲剧和喜剧,包括拉辛、柯尼里的伟大伏尔泰的有名剧作。

不过意大利的老式喜剧才是我的最爱。装疯卖傻的老头,身穿五颜六色的丑角,虚张声势的无赖;他们和走钢索、翻跟头、玩杂耍、演傀儡戏的艺人混在一堂,在圣哲曼和圣劳伦市集的野台,插科打浑,无所不演。

大道剧院的缘起,正是这些市集野台戏的更上层楼。在我们的年代,正当十八世纪最后几十年,沿着杜登波大道,永久性的花稍小剧场,盖了一家又一家。观众多是付不起昂贵票价的贫穷小市民;却也吸引了不少真爱看戏的戏迷;包括许多贵族和富裕的小资产阶级,坐在包厢里看“街头大戏”。小剧场活泼有趣、栩栩如生的表演,比之艰涩僵硬的拉辛或伏尔泰戏剧,观众恐怕还看得更津津有味!

意大利老喜剧正像我以前知道的一样,充满即兴韵味,演出虽是陈年老戏,却每天充满了新鲜于变化的逸趣。这些街头大戏除歌唱之外,尚包含五花八门的胡闹逗乐;不单是为迎合观众口味,也因为乃情势使然;否则将因正经演出,被指控有意打破正统剧院的独占事业。

这类街头剧场都是破坏的木头建筑,座位不逾三百;小舞台于所用道具则不失其高雅;舞台帷幕是华丽蓝色天鹅绒;私人包厢也有帘幕隔开;最重要的--或至少对我来说--男女演员的演技,妙趣横生而去才华横溢。

纵使非为逃避黑暗的惊恐,或远离如尼古拉斯坚称的“致命性疫症”;穿过舞台之门的那种狂欢兴奋,还有什么能比得过?

每晚一连五、六个钟头,我和喊叫的、大笑的、吵闹的男男女女,挤在小天地里,有时争这个,有时吵那个。舞台两侧的我们不算是朋友,却是有志一同的伙伴;我们恍若大海里同舟共济的一群,彼此都不能从中逃脱。这是何等神妙!

尼古拉斯不像我这么狂热,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事。每当他那些有钱的同学朋友,上门来找他聊天。他就变得愤世嫉俗起来;他们认为他如此过活无疑是疯子;至于我,一个贵族子弟,为女演员整理服装,以及倾倒污水桶等,他们倒一句话不说。

这些年轻的资产阶级,其实最渴望晋身成为贵族,他们竞买爵位头衔,不计代价于贵族家庭联姻。历史上的一个笑话指称,资产阶级于***颇有关联,他们无意中帮忙铲除了贵族阶层,其实却恨不得自己加入贵族社会。

我对能否再见到尼古拉斯的朋友,一点也不在乎。演员们对我的家庭身世一无所知,对他们来说,我乃是黎斯特狄维洛斯,真正的姓狄赖坷特我已放弃了。

我努力涉及有关舞台的任何知识。我记忆,我模仿,没完没了地问各种问题。只有尼古拉斯独奏提琴的当儿,我才会停止学习课程。斯时也,尼古拉斯小乐团的座椅站起来,舞台灯单独照耀他一人,小小奏鸣曲从他手中绽开。在甜美而简短的那一刻,小剧场徒然鸦雀无声。

当然,我也不免编织自己的美梦。我随时讨教、研习、模仿的师傅,我伺候一如小跟班的老演员,总有一天会说道:“好吧,黎斯特,今晚我们需要你扮演雷利欧,你懂得该怎么做吧?”

八月下旬,我的美梦终于成真!

那是巴黎最热的季节,唯有夜晚差堪忍受。满屋子坐立不安的观众,以手绢和传单轻轻煽风。我浓妆厚抹下的脸汗水淋漓。

穿着尼古拉斯最好的天鹅绒外套,佩着一把纸板制的长剑。走出舞台之前,我发抖地想着,这不等于死囚临上刑场的惊惶时刻吗?

当我站上舞台,转身直视客满的厅堂,奇怪的是焦虑已不翼而飞。

对着观众微微一笑后,我慢慢地鞠了一躬。盯着可爱的弗雷妮亚,好像乍然惊艳一见钟情,非得赢得她的芳心不可。嬉戏于焉展开。

舞台已完全属于我了,好多年前遥远偏僻的小镇光景依稀再现。我们一块儿在台上疯狂纵跃,吵嘴,拥抱,小丑似地挤眉弄眼。屋子爆开了笑声。

我感受到观众的热切瞩目一如拥抱。每一个姿势每一句台词,都引来台下的哄堂大笑。如果不是别的演员急于上舞台轧上一角,把我们赶到后台两翼,我们俩再逗乐个把钟头,根本不费吹灰之力。

群众站立热烈鼓掌。这可不是小镇看野台戏的下巴佬,这是老巴黎客,在为雷利欧和弗雷妮亚欢呼呀!

在舞台旁边的阴影下,我昏昏陶陶几乎要昏倒。那瞬间,除了记得观众的专注眼神,似乎比舞台灯光更炫耀以外,我什么也看不到。我一心一意想再回到台前,我紧抓并亲吻弗雷妮亚,她也以热烈的吻回报。

年老的经理瑞诺把她推开了。

“好了,黎斯特--”他好像想到什么似地说:“好啦,你的确干出了一次漂亮活儿,从今以后,你可以正式参加演出了。”

在我正乐得要大叫大跳之前,一半以上的团员突然围上来,女演员之一的露琪娜大声说:“不,你不能仅仅让他正式参加演出。他是杜登波大道上最最英俊的演员,你要正正经经雇用他,合合理理地付他钱,而去他也不该再碰扫把抹布,做杂物啦!”

我吓坏了,我的演艺生涯才刚开始,无非就要画下句号?出乎意料的,老瑞诺同意了她所说的一切条件。

被认为英俊我当然受宠若惊。早些年前我也已经了解,要饰演浪漫情人雷利欧,演员势必要具有相当的气质于风度;一个于生俱来的纨绔子弟,自然是如假包换的最佳雷利欧人选喽!

倘若我企盼巴黎的观众进一步注意我,倘若我企盼他们在法国剧院对我品头论足;我便不能以出身侯爵之家,舞台上腰身一变成金发天使为满足。我必须成为一个真正的伟大演员,而这也正是我下定决心要付诸实现的事。


那天晚上,尼古拉斯和我以巨量的酒来做庆祝,我们把整团人也找来阁楼上。我尚攀爬滑流的屋顶,张开双手拥抱巴黎;然后尼古拉斯在窗前拉琴,直到邻居全被我们吵醒为止。

音乐眩惑迷人,被吵醒的人却在小巷里大声咆哮,用力敲打锅锅盆盆;我们置之不理,只是载歌载舞好像身在女巫广场。得意忘形之余,我几乎摔落窗沿之外。

翌日,手携酒瓶,在阳光明亮而臭气满溢的圣婴公墓,找到意大利代书,将前晚的故事全盘托出,看代书写好信并随即将信寄去给母亲。我渴望拥抱街上每个行人。我是雷利欧,我是个演员。

九月,我的名字已出现在传单上,我把传单也寄一份给母亲。

我们演的戏已非老意大利喜剧了。我们的新戏是一部名剧作家的诙谐剧,由于作家集体罢工,这部戏因而不能在法国剧院公演。

我们不能明说作品何人所写,但戏迷都直到他是谁。每晚,老瑞诺的里斯本剧场,观众有一半以上是宫廷中人。

我每一饰演难主角,演的是个年轻的恋人,类似雷利欧的角色。他的戏其实比主角更容易讨好;以至于当我出场亮相,总是格外抢戏。尼古拉斯教我台词,经常严责我每一下工夫苦念苦记。演出第四天,剧作家还特别为我加重了戏的份量。

尼克也有属他的个人间奏曲时段。他演奏了莫扎特轻盈的小奏鸣曲,在他演奏时,剧场观众都屏息聆赏。甚至他的同学朋友也恢复了交往。我们更开始受邀于私人舞会。每隔数日,我总会有信寄给母亲;有一天,我寄了一份英文《观察报》的剪报给她,剪报中对我们的小剧相当赞赏,还特别指出戏中的金发浪子,在第三第四幕戏里,不知偷了多少少女观众的芳心。当然,我看不懂剪报,然而给我剪报的绅士指这是赞美的话,尼古拉斯也作了相同的保证。

秋凉时分,我穿着腥红色毛皮披风上舞台。如此惹眼服饰,纵使坐在最后一排的半盲观众,也会眼睛一亮。我的化妆技术进步了,懂得利用阴影来加强脸上的轮廓;我的眼睛画有黑圈,嘴唇也红了一点,看上去显得即温文却又佻达。我开始接到女士写来的情书。

每天早晨,尼古拉斯跟一位意大利名家学音乐。我们仍有足够的钱,享受美酒美食和燃料暖气的花费。母亲一星期寄两次信来,她表示身体情况在好转之中,咳嗽也每一去年冬天那么严重,痛苦减轻了很多。只是两家的父亲,都正式宣告脱离父子关系,连我们的名字也都绝口不提。

我们太兴奋了,对此类小事根本不予理会。然而我的黑暗惊恐--那个“致命性病疫”,在寒冷天气里,侵袭作祟的次数日见频繁。

巴黎的寒冷特别难过,荒山僻野在峭寒时拥有的干爽洁净,一点儿也见不到。穷人一脸饥色,在门口发抖徘徊,未铺设好的弯曲街道到处污秽泥浆。眼前满是赤脚受冻的小孩,更多的弃尸令人触目惊心。对能拥有皮毛披风,我更加感激而快乐。当我们出外时,我总以披风紧裹我们两人,碰到下雨下雪时,更是紧紧相拥而行。

冷也罢不冷也罢,这段时日的幸福已无庸夸张,生活正如我希望的美好。我知道自己已非瑞诺小剧场的池中之物,每一个人也都这么说的。我梦想自己站上大舞台,参加伦敦,意大利甚至美国的名剧团巡回公演。我一点也不急,我的福杯已经满溢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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