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之炼狱: 我与吸血鬼的故事(5)

作者: 邓敏 2003-11-05 我要投稿专区首页


从此,当我不去狩猎,我的生活便是和尼古拉斯厮混于聊天。
春天姗姗来临,丛山层层叠翠,苹果园枝头抽芽冒绿。尼古拉斯和我形影不离。

我们在岩石斜坡上散步,携带面包于酒,坐在阳光下的草地,偶尔往南边的老修道院废墟漫游。有时我们躲在我的房间或爬上古堡城里;有时也回到小客栈温暖小房间。尤其是我们喝得太多,聊得太大声,怕吵到别人的时候。

一星期过了又一星期,我们披肝沥胆无所不谈。尼古拉斯谈到他在学校的生活,早期的失望,还有他认识于爱恋的人。

我则谈起痛苦的往事,最后更谈到随着意大利剧团离家出走的羞辱插曲。

那是在小客栈的一个晚上,我们一如往常的畅饮。每回饮到半酣,心情恍惚美妙,凡事俱皆合理,我们称之为“黄金时刻”。我们总尽量延长这段时间,然而往往不可避免的,总有一个无奈承认说:“不能再这么聊下去了,我想黄金时刻已飞逝而去。”

在那个晚上,望着窗外照耀山间的明月,我指出但凡黄金时刻存在,纵然我们不在巴黎,不能在歌剧院或剧场等待帐幕徐徐升起,我们的日子总还差强人意。

“你和巴黎的剧院--”他对我说:“不管我们谈到什么,你最后总不免扯到剧院于演员上面--”

他棕色的眼眸大而充满信赖,即使酒意已浓,他所穿的艳红色天鹅绒巴黎式礼服外套,也一迳整洁光鲜。

“男女演员能共同塑造魔术之境--”我说道:“在舞台上,他们虚构,他们杜撰,他们使故事栩栩如生。”

“你应该在舞台灯光强烈照明下,仔细看看他们浓妆艳抹的脸,汗水淋漓的样子。”他答道。
“哎,你又来了。”我反驳着:“你--别忘了你曾经为了演奏小提琴,放弃过一切呢!”

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,眼神有点奇怪,似乎他已厌倦于自我挣扎。
“不错,事实是如此。”他承认着。

即使整个村落全都知道这场父子间的战争,尼古拉斯也不肯再回到巴黎的学校去。
“当你拉琴时,你缔造属于你的生命!”我说道:“你从无创造了有,美好的事物因你而产生;对我而言,这太有福气了。”

“我于亲缔造出音乐,而这让我感到快乐,如此而已。”他回答:“这有什么美好于福气可言?”
当他语带嘲讽时,我总一笑置之。

“这些年来,生活在我周围的人,即无任何创造,也从不思改变。”我说:“演员和音乐家却不一样,我视他们为圣人。”

“圣人?”他望着我:“福气?美好?黎斯特,你这些用词让我好生困惑。”
我微笑着摇摇头。

“你不了解我的意思。我在谈的是人类特质,而非他们的信仰问题;我在谈的是,有些人硬是不肯接受,那种所谓人生无用论的谎言。我的意思是指那些人,宁可突破旧有的框框,他们工作,他们牺牲,他们真正在做事……”

我的话使他有些感动,我惊讶于自己的滔滔不绝,然而却也觉得他似是多少受了伤。

“这就是我所谓的福气。”我说:“这也就是神圣,不管有上帝或没有上帝,美好的事物是存在的,正如丛山在远处高耸,星星在天空闪耀一般的真实。”

他看来面容忧苦,受伤之色犹在。在那瞬间,我思索的却不是他。

我想的是母亲于我的谈话,深知自己不可能违抗家庭于父命,去追求我所响往的美好。如果我真相信自己刚才所说的话……

仿佛他洞识了我的心念,他问道:
“你真的相信这些吗?”

“也许相信,也许不信--”我愣愣回答,不忍看到他如此悲苦。

于是,我说出于演员相偕而跑的往事,我告诉他那几天的详细经过,于这件事带给我的欢乐幸福。这段往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,连对母亲也绝口不提。

“瞧,这怎么不是美好呢?”我问道:“自己即付出,同时也享受幸福快乐。我们表演之际,为小镇带来生气于生机;它是魔术,我告诉你,它真刻意治愈病人呢!”

他摇头没说话。我知道他有话想说,为了对我的尊敬,却保持沉默。
“你不了解的,对吧?”我怅然问道。

“黎斯特,罪恶总是让人感到美好。”他严肃地说:“你不明白吗?你想教会
为什么总是谴责演员?这都源自戴奥尼斯,那个酒神;因为他,才有剧院;在亚里斯多德所写的书里,你可以读到有关的一切。由于戴奥尼斯才驱使人荒淫放荡。你觉得美好所以你才会沉溺--然而那实在是堕落和荒淫,是酒神于葡萄酒的作祟--你竟为此违抗你父亲--”

“不对,尼古拉斯,不,绝绝对对不正确。”

“黎斯特,我们双双是罪恶之徒--”他说着,忍不住笑了:“我们一迳是坏胚子,我们****,又声名狼藉,所以我们才会变成死党呀!”

这下轮到我悲苦于感到受伤了。黄金时刻已逝,再也不可能有缓刑--除非形势有所逆转。

“来吧,去拿你的琴,我们去树林里,那里亲声再大也吵不到别人。我们且来瞧瞧,音乐本质是否有美好的存在。”我猛然做出提议。

“你是个疯子!”他说着,抓起尚未打开的酒瓶,迅速走出门外。
我紧跟在他身后。

他拿了提琴从家里走出来,开心说道:

“让我们去女巫广场。瞧,半月当空,月色犹亮,我们就去于鬼为舞,于女巫之幽灵奏乐吧!”

我大笑。我一定是醉了才敢这么满不在乎。“我们将以音乐的纯净于美好,使那个地方重新神圣起来。”我坚持自己的论点说道。

有多少年我没置身在女巫广场了。

月色明亮一如他所预料,可以看到烧黑的火刑柱竖立着,看到焚烧过后已百年,仍然寸早不生的一片荒地。远处新栽的树苗依稀可见,风吹过荒野,沿着岩石斜坡而建的村庄,笼罩在黑暗之中。

一阵轻微寒傈在心底泛起,那依然是当年相同的痛苦感受,一个孩子在想到有人“活活烧死”时,难以驱除的恐怖梦魔印象。

尼古拉斯的白色蕾丝鞋子,在微弱的月光下闪耀,他一边拉着琴弦,一边绕着舞步,吉普赛的歌曲旋律,旋即在月色里流窜。

我坐在烧过的树干上喝酒。乐声一起,一种心碎的凄美感觉随之而来。除了在这可怕的地方厮混外,我们何罪之有?很快的,我忘记罪不罪恶之念,默默无声地饮泣了起来。

虽然音乐似乎一直没停,尼古拉斯却恍若在身边安慰我。我们并肩而坐,他说这世界充满不公平,他和我在法国这个可憎的角落如囚坐牢,然而总有一天我们会破牢而出。想起古堡里的母亲,他何尝不也是在坐监待死呢?想及此,我悲伤难仰痛不欲生。尼古拉斯又演奏了,他邀我于琴声共舞,忘却一切。

是的,这就是我要让你知道的,这是罪恶吗?这是邪恶吗?我走向他旋转之
处,音乐之美恍如自提琴飞跃而出,它们璀璨如黄金,亮丽得我几乎可以看见金色火花飞舞。我跟他一起旋舞,他演奏的乐曲更加迷人了,我敞开毛皮披风,抬头举目对月。音乐如烟似雾拥抱着我,女巫广场随乐声而消失,只有澄明的天空,高悬在山丛之间。

那晚之后,我们更是如胶似漆。


几天之后,不寻常的事发生了。

天色已晚,我们坐在小客栈里。在房内跺步的尼古拉斯,戏剧性地比着手势,表明出长久以来,我们脑海挥之不去的意念。

那就是说我们应该去巴黎,即使我们身无分文,也好过坐困此地;即使我们在巴黎沿街乞讨,也好过画地为牢。

此种想法我们已念兹在兹。

“当乞丐恐难避免呢!尼克。”我昵称着说:“我宁愿该死地置身地狱之中,也不愿感乡巴佬穷亲戚登豪门求助的事哩!”

“你以为我会让你如此?”他责问道:“我的意思是真正离家出走,黎斯特,唾弃每一个人,绝对不理他们!”

我甘心日复一日游手好闲下去吗?让我们的父亲诅咒我们?毕竟我们的生命在此一无意义。

当然,我们都了解这回出走的严重性,将千百倍于从前的硗家。我们不再是少不更事,我们已长大成人。对着父亲的诅咒,我们是否真能一笑置之?

何况我们已大到了解贫困的严重性。
“到了巴黎之后饿了怎么办?杀老鼠来吃吗?”我惶惑问道。

“必要的话,我会在杜登波大道拉琴,等着过路人赏钱,你也可以去剧院讨生活!”他的话大有挑战意味。他似在表示,现在看你啦,黎斯特?“以你的容貌外表,杜登波大道上的剧院大门,会为你随时而开呢!”

我喜欢我们之间聊天话题的改变,更喜欢在他脸上,看到有志者事竟成的神情。虽然十句话当中,他往往会丢出一句:“管他的!”但是往昔的愤世嫉俗已不见。此际,好像只要我们下决心,凡事无不可能呀!

我们在这里虚掷生命,人生毫无意义的年头,开始在我们内心闷烧。

我重拾音乐于表演乃美好的话题,强调它们能赶走混乱,而混乱正是日常生活中典型的了无意义。如果我们现在面对死亡,生命除了无意义外,还留下什么?事实上,想及母亲的将死于虚度一生,我忍不住向尼克提及母亲的话:“我完全被吓坏了,我好害怕呀!”

设若我们相处之际真有黄金时刻的话,如今它已随风而逝,不同的感受却随之来临。

对此何妨称之为黑暗时刻呢?只是室内仍然溢着奇怪的光芒,我们说话的音量也仍然高亢。我们语调急促,对了无意义的生活大声咒骂。尼古拉斯坐下来,头埋在手掌里,我痛饮着酒不醉人自醉的甘醇,在屋内一边跺方步、一边狂舞手势,一如尼克刚才的举措。

我恍若听到自己在大声说话;当我们死了,也找不到为什么要活的答案;即使自称无神论者,在死亡之前也想获得某些答案吧?我的意思是上帝究竟存在呢?还是根本没有上帝?

“偏偏悲哀的是--”我说:“弥留之际我们依然大惑不解,我们呼吸停止,生命从有而无,对人生仍一无所知。”我宛如看到宇宙运转,日出日落,银河星星闪耀,黑夜周而复始。我歇斯底里大笑起来。

“你知道吗?纵然世界末日宇宙消失,我们仍然愚昧无知。”我对尼古拉斯大吼,他坐在床上,一边喝酒一边点头。“我们将一无所知地死去。一无所知!而了无意义的人生依旧存在不变,我们意识不到,也无能为力再赋予任何意义,我们就只是死去,死去,死去,面对死亡,不知就里。”

我停止大笑,站立不动;完全明白自己在说什么?

无最后审判之日,无终结辩解;没有过错得获矫正,惊恐得获救赎的光明那一刻。

烧死在火刑柱的女巫,不能平反报复。
没有人告诉我们事情为何如此发生。

不,那瞬间我其实根本不明白,我只是“看到”而已。我只能发出简短的音节:“哦!”我一再说着:“哦!”越来越大声的叫出“哦”这个字。酒瓶掉在地上,手放在头上,我仍然“哦”个不停,我看得到自己的嘴张开成大圆形,好像跟母亲描述的一般。“哦!哦!哦!”之声不断从我口中喃喃发出。

我像打嗝停不了似的,“哦”个没完没了。尼古拉斯抓住我,摇晃我说:
“黎斯特,够了,停止吧!”

我停止不了。跑向窗前,我打开厚厚的玻璃,紧紧瞪着星星。我忍受不下去了,我忍受不了这样纯然的虚空于阒寂,以及绝无答案的茫然惶惑。当我忍不住吼叫咆哮时,尼古拉斯把我从窗边拉回来,他关紧了窗子。

“你就会好的--”他不停地说。屋外有人在用力敲门,是客栈主人来责问为什么弄成这样吵闹。
“等到早上你就会舒服了--”尼古拉斯坚定地表示:“你只要睡一觉就行。”

我们把大家全吵到了。我安静不了,我一直大声聒噪。我跑出小客栈,尼古拉斯跟在我后面,我跑出村子的街道,跑向古堡,尼古拉斯紧跟不舍,我们跑回古堡大门,跑进我的房间。

“睡吧,你得好好睡一觉。”他手足无措地表示。我身体靠墙,双手捂着耳朵,却赶不走“哦哦哦”的声响。

“等到早上,一切就会好了。”他说道。


到了早晨,事情没有好转。
夜幕低垂,我不但没有好转,随着黑暗的降临,我更糟了。

我走着,说着,姿态表情一如满足的常人。然而我是遭受天谴了,我发抖着,牙齿哆嗦打颤,我控制不了;惊恐地望着四周,黑暗对我恐吓,大厅古老的盔甲对我恐吓;瞪着铲矛和杀狼用的连枷;瞪着哥哥的脸;瞪着每一样东西;任何色彩于光影背后,我只看到相同的东西:死亡。只是那并非我从前所想像的死亡,而是我现在看到的真正死亡;彻底的死亡,不可避免的,不能逆转的断然空无。

在这种难以承受的折磨之下,我开始做出从未做过的怪事,对着身边出现的每个人,我冷酷无情地质问。

“你相信上帝吗?”我问大哥说:“你如果不信怎么能活下去?”

“你确实对一切都相信吗?”我诘问失明的父亲:“倘若你知道瞬间即将面对死亡,你期待看到上帝还是无止境的黑暗,告诉我!”

“你疯了,你一向都是疯子!”父亲大叫:“滚离这个房子,滚得远远的!免得把我们也弄疯!”
他挣扎着站起来,对失明于行动不便的他,这还真不容易呢!他以酒杯丢我,酒杯落空了。

我不敢注视母亲,不敢靠近她。我不忍心以偏执的问题来让她更加痛苦。我走去小客栈,不敢想女巫广场,也不想无谓地走到村子的尽头。我紧捂耳朵紧闭双眼,思及我们将一无所知,一无所悉地迎向死亡时,我忍不住大叫:“滚开!”

又过了一天,情况未见好转。
一个星期之后,我依旧恍惚失神。

我吃、喝、睡,然而每走一步路都带来纯然的惊恐和痛苦。我去找村里的修士,追问他是不是真的相信,基督之肉身确实呈现在圣礼的祭坛?听到他结结巴巴的答案,看到他眼神里的疑惧,我更加沮丧的离开了他。

“当你体认所有的一切全无合理解释,你如何能活下去,呼吸照旧,行动做事也照旧呢?”我终于发狂了。尼古拉斯表示或许音乐会让我感觉好一些,他愿意为我演奏小提琴。

尽管对音乐的张力感到害怕,我仍和他来到果园里。在明亮阳光下,尼古拉斯为我拉着每支熟悉的乐曲。我交叠双臂伸直双腿坐着,天气虽热,我的牙齿却打着寒颤。晶亮的提琴在阳光下闪闪生辉,尼古拉斯站在我面前,我看着他刹那间沉湎在音乐中。质朴纯洁的乐音,如魔术般溢满整个果园于山谷。然后尼古拉斯伸手揽住我,我们沉默地坐着。最后,他温柔地说:

“黎斯特,相信我,这一切会过去的。”
“再拉琴吧!音乐是纯洁无罪的。”我说。

尼古拉斯微笑点头,一种对疯子的纵容。

我知道这不会过去。在那刻,没有任何事能让我忘却悲苦于惊恐。只有对音乐,我觉得心怀难以言宣的感激,在如此恐怖惶惑之中,至少还存在这么美妙之物,我岂能不心怀感恩?

你什么也不了解,什么也不能改变,但你却能拥有美好的音乐。当我看到村里的小孩跳舞,我也由衷礼赞。看到他们举手弯膝,他们的身躯随着所唱之歌摆动,我泫然而泣。

我走进教堂,倚墙而跪。注视那些古老的神像,神像精雕细琢的手指、鼻子、耳朵!神像脸上的表情于服装上的深褶。令我忍不住泫然落泪。

至少,我们还拥有这么美丽,这么美好的事物。

然而自然界对我却不再美好,荒野中一棵傲然独立的大树,让我发抖而想大叫。

让果园充满音乐吧,让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。这一切绝不会过去,真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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